“哪里来的这么股骚气!他要亲嘴,你叫他亲个够就是了!你卖到何家,你整个身子都是他的了。他爱怎样就怎样!亲个嘴算得了个屁!还嫌你把他的嘴亲脏了呢!”
可以看得出来,胡杏正在使唤一种坚韧无比的忍耐力承担着这些话的分量,那眼泪像湖水一样淹没了她的赤金色的眼珠子。何胡氏看看儿子,又看看丫头,不觉越看越气。正待发作的时候,使妈阿贵来通知她,这已经是子时了,香、烛都点起来了,四处都有烧炮仗的了,她也应该接神开年了。她没法,只得顿一顿脚,咬牙切齿地说道:“大年初一,我又不好揍你,弄脏了我的手,呸!记下来,记下来,给你好好地记下一笔!”说完了,才摇摆着那干瘪枯槁的身躯,到神厅外面拜神去。
四三 一线天
到了阳历五月初,上海的天气也渐渐地闷热起来。周炳觉着一切都不如意,十分闷损。他好像叫人抛弃在一个孤岛上,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。他好像叫人关在一个黑暗的地窖里,看不到一线的光明。他好像大病了一场,那浑身的劲儿都阳散阴消。他所熟悉的人,如今都没有音信。他所熟悉的那个天地,如今都没有了动静。他十分后悔,来错了这上海,如今只应了一句古话,叫做“人地生疏,所谋不遂”。他时常回想起广州起义,觉着很奇怪,一个人怎么能够在三天之内,干下那样惊天动地的事儿,可是在半年之内,却什么事儿都不干!他时常望着自己的一双大手出神。这双手曾经抓过铁锤,拣过猪屎,也曾拿起枪和敌人拼过命,如今那上面的茧皮,正在一层一层地往下掉呢!每逢想到这种地方,他就想哭一哭,叫一叫,要不就唱个什么歌子。这天晚上,春兰把菜饭照样端到三楼上,周炳却不想吃,穿着广州带来的,如今已经显得又窄又小的学生装,到北四川路去吃牛腩粉去。吃完了牛腩粉,他不想回家,就信步朝英大马路走去。在英大马路走了一阵子,只觉着灯光辉煌,行人拥挤,商店里堆满了洋货,他一件都不需要,也一件都买不起,就没有什么味道,跑到永安公司逛“天韵楼”去。这天韵楼和广州西堤大新公司的天台游乐场相仿佛,京戏,影戏,绍兴戏,扬州戏,滑稽戏,文明戏,魔术,杂耍,评弹,苏滩,真是要什么有什么,十分热闹。他本来是个戏迷,平时到这个地方,总要把那各种各样的戏,来一回看一样地轮着看,一坐下就看得津津有味儿,舍不得走。今天却是奇怪,不管看哪样戏,总是心神不宁,看不下去。那些做戏的越认真,越卖力,他越觉着难过,越觉着可悲。于是他这里挨一挨,那里靠一靠,盘盘桓桓,老落不下脚。早有旁边一些人,把他的行动看在眼里,以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,一定另有所图。不久,一个老年妇人就朝他走过来,在他的耳朵边,用上海话说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