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炳冷笑一声,站了起来,居高临下地对经理说:“经理,我劝你还是当机立断,把仇货献出来,才是正经。”他说完以后,走到窗子跟前,站了一会儿,把院子里那块大草地从近到远望了一遍,然后掉转头来,对陈文婕说:“‘经理’表姐,你不要怪我,不是我想得罪你,不过,你那些话,任何人听起来,都会把它当作一种手腕,而不是什么真心真意的谈话。你想想看,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呢?这不单是我,就是全体工人,都不会答应的。”
陈文婕低声说道:“是这样么?”
她这句话好像只是对自己说的,声音低到别人完全听不见。她正意识到自己真正地在经历一次彻底的失败,但是她仍然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,对周炳说:“表台,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分,你是一个采买,在咱们振华纺织厂里是个高级职员,不是普通的工人。你按着常识来说,是属于我们资方一边的。”
周炳从心底里乐起来了,傻傻地笑道:“是哪一边都没有关系,反正你们知道,我们的工友也知道,现在别谈这个了。还是你当机立断献出仇货,免得大家伤了感情,才是正经。”
陈文婕也从绝望当中冷笑起来了,说:“你不是在演戏吧?唉,你真是一个傻子。”
周炳看见她的模样,也料想她是不会答应的了,于是就把正经事情暂时放在一边,并且当真地用演戏的腔调说道:“表姐,我不是个傻子。说我戆直,那是有的……可是我相信我自己一点也不傻。戆直有什么罪呢?戆直无非就是戆直罢了。自然,我爱说话,常常因为这个,要得罪人。我有时候恰恰知道明明不起作用的话,可也要说。这是一种短处……不过我也要解释一下,其实并不都是明明知道没有用才说的。在我说出自己心里话的时候,我多么盼望它会起作用呵!比方说,我现在还想说一句话,不知道你听起来觉得怎么样?我觉着,咱们这个世界上要换主人了。从前,什么事情都是你们做主,你们有钱,有知识,有头脑,说了就算。你们就是主人。你们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很有秩序,很好,一切都按部就班,今天的事情照着昨天的办法做下去;你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时候你们才会不当主人,才会让别人来当主人;你们习惯了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。你们说的,哪怕是很少数人说的,哪怕是一个人说的,都要算数,都要大家来遵守,都要大家服从你们的命令。这以后,恐怕不行了。我说,特别是在这个抗日的问题上面,我看不行了。因为你们不抗日,你们要阻碍抗日,你们要投降,你们要卖国,大家不同意。咱们工人不同意,农民不同意,学生也不同意。这样子,你们的话就不灵了,你们再也没有资格当这个世界的主人了。这个主人的位置是你们愿意放弃的,愿意丢开的,愿意让给别人的,怨不得别人。你们又想当主人,又想卖国,还要拉着全中国的人民一起去卖国,这怎么成呢?其实说起来,如果你们把国家卖了,你们自己的主人也不是当不成了么?好了好了,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?你全都懂得。那么,你自己去想一想吧。”